2006年12月6日

並行與弔詭之二




一個成熟的心靈應該是有能力同時看待這兩個彼此矛盾的事實:其一,華格納是個大藝術家;其二,華格納是個令人作噁的人。不幸的是,這兩個事實不可單取其一。

〈巴倫波因與華格納禁忌〉,薩伊德


對我來說,二元論,這個事物的相對本質正是音樂根本所在。植根於二元論的奏鳴曲式會成為最完美的藝術表現型式,非僅巧合而已。貝多芬任何一首古典奏鳴曲或交響曲的結構正是以這種二元化的原則為基礎。這個基礎導引出音樂的戲劇性元素,而這就遠不只是大小聲或快慢之分了,因為音樂本身就是戲劇性的,甚至連巴哈作品中比較嚴格的形式亦是如此。常常是這樣:第一主題可能比較英雄氣概,而第二主題就比較抒情性;正是這兩種相對立的元素並存,才賦予音樂以張力和興奮。

《A Music in Life》,第十五章:詮釋,巴倫波因




先來談這本書的第四章,這個樂章主要圍繞在華格納,這似乎是一個永久的爭議性命題,對我而言華格納也是一個永恆的探索的命題。圍繞在華格納週遭的,除了音樂上和他個人性格與行事訾議,更多的是華格納和反猶主義牽扯不完的恩怨。作為一個猶太人,巴倫波因曾因為2001年和柏林國立劇院在耶路撒冷的巡演中演出《崔斯坦與伊索笛》的片斷音樂,掀起猶太社群很激烈的反應,甚至很多猶太族裔視他為叛徒。而他自1981年在拜魯特音樂節指揮《崔斯坦與伊索笛》開始,就成了這個華格納聖地極出色的詮釋者之一,在他的自傳《A Life in Music》,〈歌劇〉這章裡,巴倫波因花了整半章的篇幅談到他在拜魯特和華格納的孫子以及幾位優秀的劇場導演的共事經驗。但是對於華格納與華格納現象則較少著墨。《並行與弔詭》補足了這個闕如。書末收錄了巴倫波因原載於《紐約書評》的〈德國人、猶太人與音樂〉,以及薩伊德所寫的〈巴倫波因與華格納禁忌〉。我把這三個篇幅一起在此討論。

正如篇首所說,這是一個龐大而複雜的命題,面對這麼龐大而複雜的命題,並非僅靠一次對談就能獲致答案。但是正如巴倫波因和薩伊德一直在從事的:向對方拋出善意的理解。

和其他章節不同的是,第四章篇尾收錄了對談的哥倫比亞大學現場聽眾的提問,看得出來很多與談者是有備而來,提出來的問題深刻且尖銳,甚至有一位聽眾提到:『在成為猶太人中首屈一指的華格納迷,在拜魯特指揮的過程中,您曾經覺得痛苦、憤怒或尷尬過嗎?』儘管西方世界政治立場和性向等個人隱私的觸探被視為社交的禁忌,但似乎猶太人就是永遠有這樣豁免的權力。

「巴倫波因是個複雜的人」,薩伊德對巴倫波因知之甚深。這位摯友深符薩伊德心目中「他者」的形象。照巴倫波因提到莫札特是「最後的泛歐人士」,他自己也是現今最後符合「泛歐人士」這種身分的少數知識份子。當然如果以演奏和活動範圍來說,很多的音樂家是符合「泛歐人士」最低限度條件的,但在這個身份背後有著更深層的文化認定的問題。為此,有必要回顧一下巴倫波因成長的歷程。巴倫波因誕生於1942年的布宜諾斯艾利斯,祖父母是俄裔猶太人,1952年巴倫波因的父母決定舉家遷回剛建國不久的以色列。1954年巴倫波因在父母帶領下來到薩爾茲堡隨指揮家Igor Markevich學習指揮,Markevich是巴倫波因音樂生涯很重要的影響者,是他最先發現巴倫波因的指揮天賦並做了關鍵性的建議,才有了這次薩爾茲堡之行。這趟行程另有一個終身影響巴倫波因的人在等待著他,福特萬格勒,這次的會面福特萬格勒曾建議巴倫波因前往歐洲學音樂,當時因為很多外部因素,巴倫波因沒有成行。再福特萬格勒生前的最後歲月這一老一少的忘年之交才又在薩爾茲堡晤面。自此巴倫波因真正展開了以歐洲為舞台的音樂生涯。他和巴黎與北美的音樂界維持密切的合作關係,每年把時間分配給在芝加哥、柏林、巴黎的不同樂團。他常住德國,但是也經常回到色列。

A Builder of Cultural Bridge--從《並行與弔詭》說起


作為演奏者或指揮家,丹尼爾‧巴倫波因(Daniel Barenboim,1942-)並不在我非常熱衷的一長串名單裡,但是作為公共知識份子或「音樂家」的身分,巴倫波因則是少數讓我打從心底尊崇的現存音樂家。

二十世紀後半葉,「音樂家」這個行當起了很根本的變化,造成質變的兩大變數來自錄音工業的發達和旅行演奏的頻繁。六零年代進入立體聲後,聲音的複製和再現有了劃時代的改變,雖然造就了音樂普及的結果,卻也因而稀釋了原本應有的音樂質地,這個錄音出版盛況在上世紀的九零年代達於頂點,雖然曾經造就一波音樂消費市場榮景,但在那之後整個音樂工業就嘗到了苦果,這是另外一個故事。我要說的是,在同一個籃子裡,大部分聽音樂的人無法辨識撿到的是蘿蔔還是蘋果,音樂家的個人性格日趨模糊,演奏出來的音樂辨識度也低,我們很難再聽到「個性化」或「風格化」的演出或錄音。現場演奏也出現相同情況,市場的蓬勃和交通的利便造就出無數的「噴射演奏家」,在演奏市場大量需求下,可能只需要有限的幾套曲目排列組合,就能夠應付一年百場以上的音樂會,現場演出的即興特質和人的互動所帶來的感動越來越少,無怪乎日本的音樂雜誌會稱當代的音樂世界是一個「無個性化的時代」。

並不是說這個時代沒有創新或令人感動的音樂或音樂家,但是和前代的音樂家比起來,當今多數的演奏者行禮如儀的演出就像照方吃炒肉,自限於樂譜或個人所識。這是時代潮流使然,有時候怪不得演奏家。但是有一點,音樂家本身一定要負的責任就是:現在的音樂家養成太速,以致於他們大部分的時間都著重在技藝層次的鑽研,少了文化底蘊的積累。博學是一回事,深思又是另一回事。現今的演奏者,音樂院的師從是入門之階,不同大小獎項的肯定是必要履歷,少數秀異的天才型音樂家在智性還沒有得到充份的積累前,遽然投身演奏生涯,最壞的結果是天才的靈光消逝以後便無以為繼了。在當代,我們很難看到類似前代鋼琴家阿勞這樣的例子,終身唯一的師從Martin Klause,給予足夠的保護與培育,除了授予一身驚人藝業,還在一個藝術家養成的過程中,澆灌以不同面向文化與藝術的薰陶,這是何以今日我們在聆聽阿勞的演奏時,可以在他的琴音裡聽聞到不同於一般演奏者所欠缺的深刻的文化底蘊。

從這個觀點來看,巴倫波因的音樂生涯便和他同時代的音樂同儕顯得那麼不同。他不是音樂院出身、沒有任何顯赫的比賽資歷。但比很多人幸運的是,在不同階段巴倫波因都能親炙當時代最具影響力、思想最深刻的音樂家或文人。巴倫波因同時是天才音樂家在面臨尷尬的轉型期後得以站穩腳跟並且繼續不斷成長的正面範例。從天才鋼琴家出發,很早就接受馬凱維契的建議轉修習指揮,至今在這兩個領域都能卓然成家。近年更以音樂家的身分投身更廣闊、影響層面更加深遠的國際社會公共事務。

巴倫波英在他的個人網站上的自傳標題是「一個音樂橋樑的建築者」,這也正切合我一向以來所認定他的形象,更推而廣之,在今日巴倫波因所構築的橋樑已經不囿限於音樂,而更是一個跨文化、跨種族的橋樑建築者。

這個對談精采之處在於,兩顆高尚的心靈,在相同的文化高度上的詰問與互文。巴倫波因不是後來那種一路從音樂班直上音樂學院的演奏家,特殊的際遇讓他的音樂生涯有別於一般僅專精於演奏的音樂家。在他的自傳《A Life in Music》裡,他透露了對哲學的喜愛以及史賓諾沙對他的深刻影響,連布列茲Pierre Boulez都讚賞他:「你實在是個經驗豐富又肯動腦筋的指揮家。」而薩伊德在文學批評與殖民論述上取得的成就則無庸贅言。但是在學者和批評家的身分外,薩伊德還有另一個很顯著的身分,一個熱愛音樂的人。在美國,除了萊絲以外,薩伊德大概是最有名的票友了。《相關何處》裡,他還透露了年輕時究竟要否走上音樂之路的一段掙扎。他的音樂論述《Music Elaboration》提出了很多對音樂極為精闢專業的見解。甚至在罹癌的生命末期都還努力完成延伸自阿多諾早前提出的「晚期風格」概念,深入探索藝術心靈面對死亡與終結所導致的風格變化。巴倫波音在對談裡以指揮的視野,講了很多「行話」,但是薩伊德都能跟上,甚至提出很是尖銳的反詰。兩顆心靈,時而是平行的對位,偶爾也像兩個正反的主題交互衝突。


先來看BBC製作的這個對談的專輯:

2006年12月4日

Merry Christmas to ALL!




聖誕天使

這個節日從聖誕樹開始。某天早晨,當我走在去學校的路上,街上到處都被打上了綠色的印戳。這些綠色印戳好像要把這個城市的成千上百個角落和邊沿像一個巨大的聖誕禮盒那樣,牢牢地釘住。然後在美好的一天,它被撐破了,許多玩具、堅果、草編工藝品和聖誕樹的點綴品從裡面噴射出來:這就是聖誕節市場。和這些消費品一起噴湧而出的還有另一種東西:貧困。就像蘋果和堅果裹上糖後也被允許和杏仁膏一起擺在聖誕拼盤上一樣,窮人們也被允許在較富裕的地區兜售銀絲條和彩色蠟燭。富人們由於自感羞恥就指派他們的孩子去買窮人的小布羊或者對他們施捨。聖誕樹已經挺立在陽台上,那是母親悄悄買來後讓人從後院的樓梯搬上來的。節日的氣氛日漸濃厚地縈繞在聖誕樹的枝杈間,這些樹上燦爛的燭光更加神奇美妙。庭院裡手搖風琴以讚美詩充實著節日前的最後一些日子。節前的這段日子終於還是過去了,聖誕日終於再一次來到。在這裡我將回憶我一生中最早的那些聖誕節。

我在自己的房間裡等待著六點鐘的來臨。我在以後的歲月中所經歷的節日不再具有這樣的時刻,它像一只箭頭,在白晝的心靈上顫顫悠悠。儘管天色已晚,我為了不把目光從天井對面的窗戶移開還是沒有點燈,此時我可以看到窗後已經點亮了第一批蠟燭。這是聖誕樹所擁有的全部時刻中最讓人心驚肉跳的,它把針葉和枝杈奉獻給黑暗,為了完完全全使自己成為後院公寓矇矓的窗櫺中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星座。這樣的星座雖然不時對那些孤獨的窗子中的一扇施予恩惠,但是很多窗子仍然保持著黑暗,另一些窗子更是令人傷心地在傍晚的煤氣燈下枯萎。此景讓我感到,聖誕節中這些凋敝的窗櫺包含了孤獨、衰老、貧困以及窮人們閉口不提的所有苦難。這時我想起了父母剛準備完畢的禮物,心裡帶著通常只有實實在在的幸福才會帶來的沉甸甸的感情。在我帶著這樣的心情正要離開窗口時,我感到房間裡有一種陌生事物的存在。那只不過是一股風,於是正在我唇邊構思的話語像一葉鼓起的風帆,把一面垂落的帆蓬突然在一陣清爽的和風中吹起:「年復一年,聖子降臨,來到人間,是吾家園。」話音未落,剛剛開始隨著詩句顯現出形貌來的那位天使這時倏然消失。我在空空的房間裡沒有再呆很久。有人把我叫到隔壁房間,在那裡,聖誕樹輝煌閃耀,讓我感到陌生。當它被人把底座拔掉並扔到雪地裡,或當它在雨水裡閃閃爍爍的時候,節日就在它隨著手搖風琴聲開始的地方拉下了帷幕。

---《駝背小人,1900年前後柏林的童年》
----Walter Benjamin



隱晦一然的班雅明,機械時代無法複製的靈光。